陈冲的文字内敛安静,在她的非虚拟自传著作《猫鱼》中,她写祖辈与母亲的故事,写平江路老房子的年月、“小花”摄制组大篷车的日子,还有她单独踏上的异国留学之旅……但在她的坦率的叙说中有一种逼真的情感,和她自己的一股劲——
朋友发来三张相片,不知是谁的公寓,我一下没懂他的意思。紧接着他发信问,听说这是你从前的家,是吗?
正要给他回信说不是,忽然注意到相片后景的钢窗框,眼前显现出一个咱们都叫“妹妹”的女孩,趴在那扇窗口发愣。春夏秋冬,没人知道她在等候什么,想入非非什么——那一个个绵长的午后……
天色渐渐暗下来,妹妹的视野穿过一片草坪,父亲的脚踏车出现在胡同口,他沿着草坪边上的水泥路踏过来。妹妹能看到他车把手上挂着的网兜里,有个牛皮纸包。一瞬间,她听到上楼的脚步声,然后,父亲就头顶着那个牛皮纸包走进门来。
父亲是华山医院放射科的医师,有些患者恢复后会送礼物给他,有时分是一块咸肉或火腿,有时分是一块布料或一团毛线,这些日常食物、用品在那个时代是非常稀缺的,每次他都会把它们顶在头上露脸。
有点像《动物世界》里那样,幼崽的爸爸把食物叼回窝里,再教会它一些必要的生计技术。
父亲带她游水。上海医学院的游水池五分钱一个人,每场一小时。那时分的游水衣如同只要大红和海军蓝两种色彩,是用一种毫无弹性的布料做的,内面有反正一排排很细的松紧带,把布料抽起来,变成一小团。穿到身上松紧带绷开后,泳衣看上去很像泡泡纱。妹妹跟两个小朋友一同更衣,相互系紧背面的带子。她穿戴簇新的大红色泳衣从更衣室出来,父亲在不远处等着。妹妹昂首望见他,阳光晃到她的眼睛里。父亲抱起她,把她放进深水,由她挣扎。妹妹用手划、用腿蹬,拼命伸长了脖子咳水,她含糊看到其他孩子在浅水嬉耍,然后就沉了下去。
不知曩昔多久,她如同失去了感觉,一只大手忽然一把捉住她游水衣肩颈的带子,像山君叼虎崽那样把她拎出水面。妹妹清醒过来,她知道,在紧要关头父亲会维护她的。
偶然父亲也会带她游玩,他们到华山医院周家花园的小湖里划船、摄影。荷叶、荷花漂浮在湖面上,小木船系在一棵杨柳干上,柳枝垂落到水里,跟影子连成一片。这种时分,妹妹总是换上洁净的衣服,在头顶右面扎一个翘辫子。
记住一位成衣为她做裤子的时分说,你的肉老硬的。尽管如此,父亲仍是乐意在她身上花胶片钱的。他会跟她说,站站直,或许坐挺一点。拍完后,父亲就带她到放射科去冲刷底片,影像在显影剂中渐渐显现出来,奇特而美好。
一个不行重复的下午,一片现已逝去的云彩,在那一刻定格,成为永久,就像琥珀里的昆虫。
有时分,父亲会难以幻想地发脾气,或许把她狠揍一顿。当然也不都是难以幻想的,比如那次她偷走抽屉里的粮票和油票,然后又悉数弄丢了。那个月家里简直揭不开锅,那顿打是活该的。
过后她就病倒了,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她被一种尖锐的疼痛感刺醒,母亲俯身望着她,右手拿着打完的玻璃针筒,左手抚摸她发烫的前额。妹妹发现了自己的手心里,放着一块黏糊糊的酱芒果,那是她最喜欢吃的零嘴,一小块能够嘬上大半天。她一阵冤枉,清楚自己被宽恕了,她患病的时分是母亲最温顺的时分……
我踏进如烟的往事,隔着起浮的尘粒,看到那栋幼年的房子。它像时间的废墟中一个完美的蜘蛛网,丝丝缕缕在一束阳光下闪亮。
房子门前是一个花园,上三步楼梯后有一块铺了细微瓷砖的廊庭。那里有两扇钢框玻璃门和两扇窗户,边门里是一间卧室,正门通往客厅。通过壁炉再往深处走就到了饭厅,饭厅和厨房之间有一个储藏室,再下三步楼梯是厨房。厨房后门外有一条通道,如同总是有人在那里择菜、洗菜、洗衣、谈天。咱们往常进出用侧门,进门有一个暗厅,听母亲说她小的时分警报一响,全家都躲在这儿,由于这是房子里仅有没有窗户的当地。
从厅往上走半层楼梯是亭子间和一个小阳台,拐弯再上半层有两间卧室和书房,还有两个盥洗室和一个阳台。再上一层是阁楼,阁楼的对面有一个晾台。
我现在的电脑旁放着几张父亲大学期间在晾台上为母亲拍的相片。或许是那时胶片感光度的原因,相片如同都是在大太阳下拍的,还都带着一点仰角。我从前认为,仰拍是那个时代的审美,也很喜欢那些带着天空和树顶的通透构图。直到最近跟哥哥谈天的时分,他才提示我,其时仰拍是由于照相机的取景框在相机的顶部。摄影师总是把相机挂在胸腰间,瞄准拍照的目标。
她脸上的笑脸是那么光荣照人,那是在我和哥哥出世之前。在我的回忆里,简直从未见到过母亲这样一目了然的笑脸。
从晾台往下看是胡同的后墙,墙外有一片鳞次栉比的树林,再往远处便是肇嘉浜路的街心花园。路灯照不进树林,它便成了无处可躲的恋人们亲近的当地。夜晚咱们有时会看到工宣队员打着手电筒,在林子里和肇嘉浜路的防空洞里抓“搞堕落”的人。
被电筒照到的男女会逃,会哭,会求饶。记住有一天下午,一对男女紧张地钻进树林,贴着后墙激动地扭抱在一同,咱们正真看到了就用铅桶装了一桶水浇下去,看到他们尖叫着逃跑,咱们高兴得不得了。
在咱们和街坊的晾台之间,有一堵一尺厚的高墙,每年国庆节的夜晚,咱们就踩上阁楼用的木梯,爬到墙上看焰火。
气候好的时分,我常在晾台上吹番笕泡。那时代番笕是奢侈品,不论我怎样反对,母亲总是把我的头发剪到齐耳根,她说长头发洗起来太费番笕,可是用番笕来吹泡泡在她的眼里却是无可厚非的。阳光里,通明的泡泡,映照着彩虹的色彩,悠悠飘扬。它们转瞬即逝,让我的高兴里总是带着一丝感伤。
最铭肌镂骨的回忆是那些夏天的夜晚——有时分明月高挂,有时分伸手不见五指。母亲把水龙头接上橡皮管子,再把它挂在晾衣服的绳子上,一边淋浴,一边哼歌。
她的声响是那么的温顺真挚,她的身体是那么的光亮圆润。为什么有些不经意的时间会让你日后魂牵梦绕?这些夏夜再一般不过,什么大事都没有产生。
但是,多年后在大都会博物馆看到古希腊人体石雕像时,我会忽然听到流水和歌声,闻到硼酸香皂的滋味。
回想起来,在晾台上洗澡的时分,母亲比其他任何一个时间里都要高兴,她如同在享用一份那个时代所不行思议的自在。我也是高兴的,天穹下我模糊感到这是一种特权,母亲的肢体、歌声,还有她看不到的浅笑,都在向我泄漏人生的隐秘……
每次回上海我都会陪爸爸妈妈去游水池。母亲佝偻着腰,懈怠的肌肤如同被雨淋湿的旧衣服,她看着更衣室里自己的衣服,仔细考虑穿每一件的先后次第,然后渐渐地穿上。我望着母亲,心境犹如一首挽歌。
我把朋友发来的相片给她看,问她认不认识。她说,这是啥当地?我说,平江路老房子啊。她又看了一眼说,不是的。我说,人家装修成这样了,光二楼租金就两万块一个月。她说,那里死人比活人多,还到处都需求修,有什么好。
抗战成功后,十二岁的母亲跟她爸爸妈妈、妹妹、外婆、奶奶在这栋房子里过上了安稳的日子,那时分她还不能预见日子将给她的苦难和这栋房子里将会产生的变故。
母亲回忆起老房子的时分说“咱们 9 号”,莫非她连老房子的地址都忘了吗?
小的时分——那简直是我人生的榜首回忆——母亲教我背诵“我叫陈冲,我爸爸叫陈星荣,我妈妈叫张安中,我家住在平江路 170 弄 10 号”。
在那些动乱的年月,这句话让我安心——我清楚自己是谁,我有归属。母亲得健忘症好几年了,不论她说什么我从来不纠正她,可这次我不由得提示她咱们家是 10 号,不是 9 号。
没想到她记住很清楚,耐性跟我解释道,10 号是后来的事,原本颜福庆为上海医学院十位海外回来的教授,盖了十栋楼,抗战完毕咱们从重庆搬回来,住 9 号。许多年后加盖了一栋小房子,成了新的 1 号,咱们就由 9 号变成 10 号了。
那时分,阁楼都是通的,几栋房子里的小孩,就跟老鼠相同从一家钻到另一家,很高兴的。
7号是五官科王鹏万——我家小猫嗓子里卡了鱼刺便是王医师戴了额镜用钳子夹出来的,王太太是我的钢琴教师;
10号是沈克非一家,跟咱们特别要好,沈教授从美国带回来一辆轿车,礼拜天开车跟儿子女儿去衡山路世界礼拜堂做礼拜,他夫人不大去,他就把我带上。那时分不搞政治运动,街坊间联系很密切,每天晚饭前咱们出来在草坪上小聚,漫步谈天……
讲到那片草坪,我的眼前又显现出儿时的自己,在草坪上跳绳、踢毽子、打球、捉迷藏、打架。到了黄昏,各家大人在窗口大声呼喊自家的小孩吃晚饭,孩子们如同落潮那样跑回家,草坪上瞬间空空如也,只剩下被孩子们踩扁、碾碎了的青草,在落日下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记住政府发起美化那年,草坪上便种满了树。一过了黄梅天,一切树干都系上绳子挂满了棉被。日落时,人们捧着晒了一天的被子,把脸埋在里边闻太阳的滋味。
假如美好有一种气味的话,梅雨季后榜首天阳光照射过的棉被的滋味,或许就很接近了。
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之后,胡同里开端备战备荒,每家每户出人出力,在草坪上绕开了树、弯弯曲曲挖了一条壕沟。惋惜挖了才一米多深就见水了,壕沟变成了咱们打水仗的当地。
为了防备脑膜炎的众多,大街领导便定时在壕沟里喷滴滴涕灭蚊子。后来,咱们被招集起来垒砖,把挖出来的泥揉成面团的姿态,放到木头的模子里做成砖的形状,在太阳下晾干,再搬上一辆货车。听说是运到邻近的火窑去烧,烧好了用来造肇嘉浜路下面的防空洞。
她说,记住啊,那时大批部队会集到上海,胡同里进驻了许多战士。我认识到,她的失忆症让她把我的少年时代和她自己的少年时代混杂了。
母亲接着说,夜里,排长和连长们睡在各户底层的一间屋内,战士们都挤在房子南门外的廊庭上。白日,他们就在大草坪上练习,我和妹妹常去看,那些兵都是刚抽来的壮丁,完全是没受过练习的农人,连立正的姿态都摆不正,一声“向右看齐”脑袋就乱晃,喊到“向右转”“向左转”时更乱了套,排长就拿大刀敲打他们穿戴棉裤的。他们只被答应在我家后门外的一个水池用水,楼下厨房边的一个小马桶间让他们用,听说有一个小兵在抽水马桶处淘米,水一冲米都没了。每逢开饭时母亲就看到两个战士抬来一口大铁锅,放在草坪上,掌勺的给排队的战士们舀两勺稀里光当的汤菜和米,非常不幸。
咱们楼下住了一个排长,他有薪酬,能够上街买饭吃。这个排长带着一条大狗,吃睡都在一同,那狗已随军多年,名叫查理。战士们住了不到一个月就要开拔赴前哨,临走前排长就把查理给咱们留下。
他说,它就不要跟咱们去当炮灰了,让它给你们看大门吧。待部队开走后,大宅院里空空荡荡的,查理守着那间屋等排长归来,谁知左等右等不见回来,晚上它就跑到大草坪中心对天哀鸣,那腔调非常惨痛。
安妈妈(我姥姥)说,咱们要防的便是那些退下来的残兵败将,而它偏偏跟一切穿黄军服的人亲,看门是不论用了,养又养不了,还天天哭嚎。说完就把它送到上医动物房去了,到了那里就凶多吉少了。
她悄然唱起一首英语歌,像一个被自己脑筋驱逐出境的人,悄然潜回了那从前了解温馨的河畔。
唱完后她害臊地说,那时分才那么小,就唱这种“黄色歌曲”。接着母亲聊起儿时的两个玩伴安妮和弗兰克,这支歌是在他们家听唱片学的,那是他们独爱的歌手平·克劳斯贝(Bing Crosby)唱的。安妮和弗兰克的妈妈是美国人,他们后来回了美国。
我想起来了,小时分我对 2 号(原 1 号)里的外国老太太很猎奇,我简直从来没看见过她,由于她白日不出门。
有时晚饭后,她会跟老公到宅院里散一下步,手总是挽着男人的胳臂。备战备荒那阵,里弄里常常有防空演习。有一次演习咱们几家人挤在不知谁的一间房里,那是我榜首次在光线下看见她的脸。
窗布关着,其时的黄色染料腐蚀性强,窗布布上的黄花变成一个个小洞,阳光一束一束从洞眼里钻进来。她坐在那家的床沿上,苍白的皮肤如同是通明的,深凹的眼眶里眼球是灰色的,挺拔的鼻梁像是一把尖锐的兵器。一切的眼睛都盯着她。屋里的几个孩子开端相互推来推去,一个压低嗓门说她来抓你了,一个尖叫,一个大笑。
她怎样会在这个跟她方枘圆凿的当地,一待便是一辈子?二十世纪三十时代,一个美国女孩嫁给我国人是耸人听闻的事吧。她是跟家庭决裂了才跟着一位帅气的我国医师远渡重洋来到咱们中心吗?什么样的热情才干给人这样决绝的勇气?在那些无比困难的年月里,她后悔过吗?我幻想,她必定也跟我相同,无数次在梦里回到她大洋彼岸的祖屋,徜徉在她幼年的树林……
二十岁的时分,我也离乡背井到了一个生疏的国度,像是被孤身放逐到月球上,回程遥遥无期。那年,我的崇奉死亡了,爱情也死亡了。
“我叫陈冲,我爸爸叫陈星荣,我妈妈叫张安中,我家住在平江路 170 弄 10 号。”
这句话提示我生命的归属和挂念,职责与任务,它把我带回梦乡里的房子——篱笆上紫色的喇叭花,花园里瘦瘦的枇杷树,窗沿上种的青翠的红瓦盆,和瓦盆边熟睡的三花猫,晾台高墙上骑着的男孩女孩,还有他们仰头看焰火的脸、眼睛里的光荣……
人回不了家并不是由于间隔,而是由于年月,人回不了家就像他回不到母亲的腹中。
在几十年漂泊的日子里,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当地,我再也没见过一栋如它的黑瓦白墙房子。